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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到底喜不喜欢陈回啊

发表时间: 2022-07-16

 关伟走后,纯洁时刻准备着一张笑吟吟的脸。不管见到谁,她都主动把微笑递过去。

为了避免被大家频繁地问起“最近怎么没看到关伟啊?”“你和关伟到底怎么了?”之类的问题,纯洁决定提前去单位《牧城日报》报到。

想提前离校,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交代”。

纯洁洗了把脸,然后主动去找保卫科的领导“交代”了事发经过。

“没看见,不知道……失恋了,别问我……谁也别拦着我离校,出事的女同学我不认识,我没动机,怀疑我就让警察来找我。”

学校当然不会让警察来找她。

因为警察已经来过了,把摄像头里拍下的录像拷走了。跳湖的女生没有被仇杀的迹象,她的学习成绩不上不下,是大三学妹,还差一年毕业。陆晨推测,八成是要定性为自杀了。

家长来领尸体的时候,虽然骂骂咧咧地说要告校方,可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家长的脸上写满了认命与平静。

这样也好。

这样,纯洁就能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了,虽然她对工作毫无概念,但关伟的不辞而别抽空了她对学校里的一切念想。

宿舍楼、餐厅、操场、教学楼、廊桥、湖……她每经过一次,心里都要疼一次。

她特别想责怪自己,更想一板一眼地分析出关伟不告而别的原因,但却无从下手。

关伟为什么不打招呼,一夜间就消失了?他真是去上海了吗?如果要走,那为什么偏要用这种不辞而别的方式?是因为她那晚的不懂事?还是另有隐情?他为什么没有带走那条彩虹内裤?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为什么唯独留下了这个时刻提醒她有过这样一段愚蠢过去的东西?

纯洁快撑不住了,这张笑眯眯的面具快让她毒发身亡了。

她要去工作。

对于名校出身的新闻系学生来说,当地带编制的电视台、报社、各大主流网站都算是比较对口的归属。

因为这所高校本就是新闻系最强,所以很多知名的新闻单位都会提前预定自己喜欢的学生,最后挑剩下没人要的倒霉蛋,就只能退到三四线城市碰碰运气,纯洁就是倒霉蛋之一。

只不过,纯洁是主动放弃了北京的媒体抛来的橄榄枝,上赶着去三四线城市填坑的。

对于这种匪夷所思的冲动选择,辅导员找她谈了,陆晨找她谈了,连老实巴交的团支书于秀花都试图把她敲醒。

最后把她劝烦了,没等到毕业典礼,她就先去单位报到了。

兴许这样,才能让他们死了那条想让她回头是岸的心。

纯洁脑子没烧坏,她只是觉得牧城离学校最近,她深感自己和这个城市缘分未尽,很多事情说不清道不明,如果她直接走了,就再也没机会听到真相,所以她得留下。

“至少,等一年再说。”她用这样一句话来应付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关心。

虽然她和关伟好了四年,但其实她对关伟并不是很了解。

男女之间的情感维系过程中,其中一个人什么都不想说的时候,只能逼得另一个人什么也不敢问。

尽管如此,只是凭着她对关伟的那一点点把握,她也敢断定,那天俩人闹的矛盾不足以严重到让关伟连夜逃走、手机换号。

他的离开,和我李纯洁有什么关系?

但如果和我没有关系,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从此杳无音信的呢?

一到夜里,她就控制不住地思考这个悬疑狗血案,她越推测越寂寞。有时候在半夜,她突然瑟瑟发抖地直立起身子,裸着肩膀凝神,双手抓着冰凉的铁围栏。这时恰好有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洒了进来,零零落落地滴在地板上。那一瞬间,她特别想找一个人讨论案情。

可是,没有人可以和她一起讨论,因为没人感兴趣。

连她最亲近的好朋友陆晨都一次次地告诉她:“人家既然说走就走了,被甩的人还是贵在要脸吧。”

于是她备感孤独,备感不甘。

她不敢离开这个地方,更做不到一走了之,距离学校三十公里以内,唯一可以让她就业的就是牧城,她当然要去。

她甚至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去牧城报到的路途漫长,就像是生死拉锯一般。

睁开眼的时候,纯洁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约十五平方米的屋子里,四周密闭,中间有一张土黄色的桌子,对面还有一张空空的床、一道暗窗、一扇门。透过门缝,一道光散出来,泛着灰尘。她忍着剧烈的头疼,猛地一下从床上翻坐起来,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等着她去做,却又不知道自己垂死挣扎地坐起来是要去做什么。

“李纯洁,下午三点开入职见面会。李纯洁,李纯洁,你在吗?”一个男人在门外敲门,力度越来越大。

纯洁站了起来,光着脚开门,蓬头垢面地从门缝里朝外慵懒地挤出了一句:“别吵,知道了。”

来送信儿的人猛地往后跳了一步,明显被她半人半鬼的样子吓了一跳。

恍惚间听见那人顿了顿,“哦”了一声,然后身着格子衫的他悠悠荡荡地飘了下去。

这个人是陈回,他是报社安排给纯洁的老师。那个时候,还在试用期的实习生喜欢称老师为师父。

陈回比纯洁大三岁,鼻梁坚挺,清清爽爽,喜欢双手插进裤兜走路,出去采访的时候总是穿着老气横秋的格子衫,回到寝室又喜欢穿破洞浅色系牛仔裤。在纯洁看来,他是一种无所不能的存在,是报社老大眼中的红人。到了深夜,他的屋里总会亮起一盏灯,纯洁端着一盆水路过时,就会看到窗户上映出来一个安静而深邃的少年的影子,他手里举着一本书,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这种沉静而内敛的存在,在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眼中,是闪闪发光的。

陈回是在翻看一堆入职简历上的照片时选中纯洁的,师父们选徒弟的方式常常不是很走心,这些老人对于带徒弟这档子事完全不在意,就算是带成了,他们也不能多领些奖金。一般都是徒弟们上赶着赔笑脸找师父们讨教,才能学到一点有用的本事。

但纯洁对于陈回来说,意义不太一样。用他的话说:“拍一寸照片都没修图,还能那么好看的姑娘,那是真的好看。”

所以,从一开始,陈回就对纯洁特别上心。

《牧城日报》社里流传着一个说法,如果徒弟被师父相中了,那就一定能被留下来。

留下来意味着有编制,意味着拿到了铁饭碗,意味着有体面的社会身份。

越是小县城,越是三四线,人们越在意编制与稳定。

但这只是牧城人的想法,对于纯洁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一个三线城市的铁饭碗,谁稀罕啊?反正她不稀罕。

但纯洁的妈妈汪雪梅可不这么想。

当汪妈妈知道纯洁跑去报社实习的时候,她一度神清气爽,还破天荒地拒绝了纯洁二姨给上门说的一个对象。汪雪梅说:“国企职员配我闺女已经不太够了,现在怎么也得是一个小老板才能和我女儿登对。”

就从这一点上,你也不难猜出,纯洁的出身必然不会太洋气。

从纯洁决定去一个三线小城市上班的那一刻起,所有认为她眼高手低、不务正业的亲戚,都突然对她夸赞有加,连汪雪梅都不再把那句“差不多得了,真当自己是天仙啊”的打击放在嘴上了,她现在每天都主动带上马扎去村口的墙根下扬眉吐气,借着和老头儿老太太聊家长里短的机会,彰显纯洁已经被事业单位录用的荣耀。

既然所有人对纯洁的期望都不怎么高,她也索性一再地说服自己,别再挣扎,好好在这个城市终老,也挺好。说不定时间一长,还能打消“在这个城市等一年关伟,他不来找自己就立马离开”的傲娇念头。

《牧城日报》社的男女寝室只隔着一个楼道,所以经常会有人吆喝一嗓子“撸串,去不”?然后一帮青年男女就推搡着下楼去。

年轻人的局都很简单,大家聊着符合年龄的话题,开心地吃吃喝喝,这让纯洁喝大酒的次数变得格外多。

本来这种惬意的小城生活挺让她满意的,可她为什么还是变卦了呢?

报纸每期十六版,一三五出版,二四六跑新闻,周日休息。

无论是三十二个在编记者,还是两个实习记者,他们都共分十六个版面。上的稿子越多,个人的业绩越高。入职的新记者越多,老记者能瓜分到手的版面就越少。所以,可想而知,为什么老记者会对新入职的记者敌意这么重。

这群老记者每天都对新人颐指气使以让他们知难而退,但是对纯洁这种好不容易攀上铁饭碗的“平民姑娘”来说,怎么可能会轻易地放弃呢!

和纯洁同寝室的实习生叫谢雨霏,她的腮红永远涂到下巴,走路虎虎生风,每天都会像个爷们儿一样在地上推健腹轮。她整个人的线条看上去特别顺溜,两条腿又长又直,除了胸部有些坦荡外,几乎从外形上挑不出任何毛病。谢雨霏每天都穿着各种各样的热裤,但凡是从她身边经过的人,都会多看一眼她的大长腿。

只要轮到谢雨霏霸占浴室,大家就能在走廊里听到她中气十足地唱着《好汉歌》。洗完澡,她会在角落的穿衣镜前欣赏自己很久,还会对纯洁说:“镜子里的人可真是美若天仙。”

纯洁会骂一句:“你脑子有病吧。”

然后,谢雨霏会笑嘻嘻地从布衣柜里拿出来一套汉服穿上,还会将长发盘起,将带着长长尾坠的簪子别进发髻里,对着目瞪口呆的纯洁甜丝丝地笑。

有时候纯洁望着她会感到困惑,她不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谢雨霏。多数时候,她在同事当中穿行,大步流星,夸张大笑,勾肩搭背,像个人畜无害的美少女战士;可她穿上汉服,在屋子里恬然踱步,不时微笑的样子,又让人毛骨悚然,像是看到了宫斗戏里被迫害的女主在做着绝地反击的准备。

谢雨霏比纯洁早报到了几周,她比纯洁更有人缘。虽然都是新人,但看上去,她处处得意。

只是有一点,总是惹得谢雨霏十分不满。

谢雨霏的师父是个被前女友骗婚的失意中年人,他叫高朋,也是编辑组的组长。他满脸长着红痘痘,说话嗓音分叉,就是使多大劲都吐不清字的那种,但他偏偏把这当成一种高级知识分子的沧桑。每次开例会,他都故意最后一个发言,摆出一副世间诡谲由他一人承担的姿态。每次出去采访,他都是故作姿态地走到楼梯口,用极低的嗓音挤出六个字:“谢雨霏,和我走。”

“你说他不装能死吗?我命好苦啊,怎么就让我摊上了这么一个老变态?还是你这个傻女人走运,全报社最帅的男人分配给你做师父了。光是每天肩并肩一起走路,我就觉得够美了,能不能转正真不重要了。”谢雨霏一提起高朋来,就拿陈回作对比,越说越气,她莫名其妙地认定纯洁的命更好一些。

那个时候,纯洁和她还不是很熟,以纯洁的脾气,她最讨厌这种交浅言深的姑娘,所以每天对她若即若离。

谢雨霏倒是大气得很,虽然纯洁整天故作姿态,但她满不在乎,第二天照样早起替纯洁偷偷签到,评报会上她永远朝着纯洁递小眼神,明里暗里地警告纯洁,如果不和她抱团,就会被别人暗算和挤对。

纯洁一开始完全不信这个邪,更不屑于和这种二流院校毕业、托关系进来的姑娘搭帮结伙,但在第一个周末的加班日,纯洁就真被老油条给算计了。

周六一早,陈回给纯洁打电话,让她往楼下看,纯洁趴在窗户边看了一眼,发现陈回手里拿着头盔,坐在一辆黑色的摩托车上朝她振臂高呼,纯洁下楼后,开心地跳上了他的后座。

“搂着。”陈回说。

“不用了。”纯洁反手抓住了车后座。

“摔死你。”陈回拉了一把纯洁的胳膊,从车把上拿下了一个女式头盔,要她戴上。

“搂搂搂,一会儿要是让同事们看见了,你去和那帮八婆解释去。”纯洁极不情愿地抓住了他的皮夹克,瞬间,陈回身体的两侧像是长了两个蘑菇一样。

“解释啥啊,和那帮人解释得着吗?你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心思不要这么重啊!”

“就是因为我刚毕业,才事事小心呀,让谁看不顺眼了,会对我不利的!”

“你是来上班的,又不是来交朋友的。”

“师父,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你是咱报社的红人,稿子写得好,又有女人缘,和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关系也挺好,连卖报纸都是你卖得最多。我不行啊,我得夹着尾巴做人,好早日转正不是?”

“嘿,你这丫头片子,是谁告诉你咱还要卖报纸的?”

“没谁,反正我是知道,人缘好,才能多卖点,要是完不成任务就没奖金拿。”

“看你这孩子,跟了师父,师父还能让你完不成这毛毛雨的订报任务啊!你们试用期的新员工的订报任务只有三十份,随便和几个看你顺眼的大佬聊几句,就都订出去了。我们老员工都是每人一百份的任务,这才叫卖身求荣。”

“得了吧师父,我嘴笨,上哪儿和大佬聊天去啊!”

“行了行了,看你这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才上班几天啊,就愁成这德行,你那三十份,师父包了,这下行了吧?”

“真的?”

“真的,真的。不过啊,我是有条件的。”

“你说你说,一切好说。”

“我……你这么快就答应了?我这条件可难啊!”

纯洁立马警惕了起来,她双臂交叉于胸前,摆出一副欠揍的自我保护状,开口问:“啥条件?”

“陪师父兜风去。”

“就这条件?”

“还能怎么着啊,赶紧出发吧。”

纯洁顿时特放心,雀跃着说:“你这车新买的?”

“酷不酷?”

“还行,就是这风吹雨淋的能好受嘛,还是小轿车实用些。”

“纯洁,你这是不识货啊,我这装备花了十二万呢,除了娶媳妇的钱,我多年的积蓄全砸里边了。”

“那你这就是不理性的消费了。”

“不要煞风景好吧?我提回车,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我必须拉着我徒弟去兜风,谁也拦不住。先说好啊,坐了我的车,就是我的人了。”

“那你放我下……”

纯洁的“下来”还没说利索,陈回一脚油门就把她带进了风里。

就在第三个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陈回和纯洁的手机一起响了。

“你先接。”纯洁怯怯地说。

陈回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说:“接电话还分先后?又不是排队等公用电话的时代了,我不接,在等灯呢。”

“那我接。”纯洁颤巍巍地举着手机:“你大点声啊,什么?”

陈回拧了拧油门,拉起头盔的防风玻璃,稍稍回头对纯洁说:“坐好了。”

“往回走吧。”纯洁叹了口气说。

陈回恶狠狠地瞥了她一眼,喊道:“发什么神经,刚出来!”

“不是我发神经,是高朋发神经。”

“别理他!”

陈回气得眉毛都绿了,兜里的电话“叽里呱啦”地响个不停,后边的车一个劲儿地在他们身后鸣笛,陈回叫了一声:“按个屁呀!”他脚下划拉了几下,把摩托车往路边带了带,乖乖地接起了电话。

挂掉电话后,陈回满眼失望:“你说想跟我爱徒发展一下感情怎么就这么难啊,走吧。”

“跟谁发展感情?你不是刚才理直气壮地说不回去吗?”

“这回不是高朋这货犯贱,他叫我,我肯定不回去啊,这次是邱老大召集咱们,昨天的版面估计出问题了。”

那天所有人都被召集回去了,大家集体返工,因为前一天交版后,不知道谁把副市长的“副”字故意去掉了,牧城市长的秘书直接打电话劈头盖脸地骂了正在给女儿剥橘子的邱老大。

现在的愤怒,是从市长到市长秘书,从市长秘书到邱老大,从邱老大到高朋,从高朋到值班编辑,值班编辑一口咬定定稿的时候没问题,而且他把最后一版打印稿拿出来对了质,以此自证清白,所以全报社的记者和编辑都有在定稿后动了手脚的嫌疑。因为当初为了加班方便,报社给每个人都配了一把报社大门的钥匙。

虽然只是其中一版的头条出了问题,但由于得罪的是直属领导,所以秘书决定借题发挥,把十几个版面的头条都撤掉了,理由都是三观不正、导向有问题。

头条都被撤没了,明天就要出报纸了,版面责编全都抓了瞎,纷纷去备用稿库里抢稿。

谁的稿子会被抓进替补文件包里?

当然是实习记者的了。

老油条们都是写完直接上版,而实习记者的稿子一般会被横挑鼻子竖挑眼,他们想要投给各个版面的稿子,最后只能寂寞地躺进备用稿库里。

这下好了,实习生的稿子瞬间成了香饽饽。

他们打着“矬子里拔将军”的悲悯大旗,一边疯狂地上着稿子,一边嚷嚷着让实习生请他们吃饭。

下午三点的时候,加班总算告一段落,纯洁跟着同事们去楼下餐厅吃了点快餐,接着又端坐在自己的电脑前,心不在焉地等着反馈。

就在这帮人差点决定组个牌局消遣一下时,邱老大现身了。

“来开个会。”他依然表现得很儒雅,纯洁呆呆地看了一眼,还是没有能力分辨出邱老大是在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暴脾气,还是真的练就了遇万事皆不乱的沉稳。

“哗啦啦”,大家开始推着带轱辘的椅子往会议室方向挤去。

“干吗去?就在我站的位置就行,大家往我这儿靠一靠。不用去会议室了,我简单说两句就散吧,大周末的,我也不想过多地耽误大家的时间。”

“呵呵……”

背后的“呵呵”声此起彼伏,大家虽然不满意,但也就只能乖乖地“呵呵”一声。

“今天开这个短会,是想给大家汇报一个好消息。下午民生版改的那个头条,是解读近期大蒜价格飙升成因的稿子,写得非常好,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肯定,但这稿子没署名,是谁的啊?”

纯洁喉咙一痒,差点就高声喊出来“我的”,结果高朋突然举了手,说:“我的!”

纯洁诧异极了,她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睁着眼说瞎话的事突然发生。反应三秒后,她认为自己必须站起来戳破这个不要脸的谎言,结果被陈回一把按住了,死死地按住。

纯洁使劲挣脱,陈回重新按住她。

陈回指了指手机,他让她看手机上的短信。

“别犯轴,不过就是一篇稿子的事,你以后还有机会。”

纯洁一看更气愤了,凭什么?凭什么我写的稿子,他高朋要说是他的,凭什么别人抢了我的功,你还来劝我大度啊!你们真的是没一个好东西!

纯洁使劲踢了一下凳子,抱着本子扭头就走。

“你干什么?李纯洁。”邱老大当然看出来她的不满了,但不知道她的不满不是针对他。

“拉大便!”纯洁冲高朋竖起了中指,然后大摇大摆地就往厕所去了。纯洁特别庆幸小时候看《流星花园》时和杉菜学了这一招,这个时候运用起来竟然十分妥当。

“现在的实习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样的能留吗!”

“消消气,消消气,老大,这孩子失恋了,再给她一次机会。”

纯洁没回头,但她听得出来,嚷嚷着让她滚蛋的是邱老大,假惺惺替她求情的是高朋。

而陈回,从头到尾都没为她说一句话。

真想马上就和这个王八蛋师父绝交。

晚上,纯洁在寝室躺着,不想吃饭,想给某个合适的人打电话,说说她今天的委屈,可她翻遍了通讯录,根本找不出哪个人是合适的。她酝酿了一下情绪,心想:要不我直接哭吧,也不用和谁倾诉铺垫了,也怪麻烦的。

说完,她就哭叫了两声,但流不出眼泪。

太奇怪了,她当时的情绪真是很憋屈,但就是流不出眼泪,她认为自己的泪腺背叛了她的情绪,这令她感到非常绝望。

“我进来了啊。”门外的声音是陈回。他没敲门,打了招呼后,直接推门进来了。

“你干吗?女生寝室,你直接推门就进,流氓行径!”纯洁一把捞起被子,猩红着眼睛叫了出来。

陈回看了她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流氓?你穿得像狗熊似的,连个脖子都看不见,我耍什么流氓了?”

“我这叫防护得好,万一我没穿衣服呢?”

“哥对你负责。”

“滚!”

“你看你,平常看上去文文静静的一个姑娘,怎么一张嘴就这么不团结朋友呢。谢雨霏去哪儿了?”

“明知故问,她每周末都回家,她家离牧城超级近。”

“对对对。”陈回应和了一下,悄悄地瞥了她一眼,说,“还生气呢?这不是向你道歉来了吗?消消气,我们纯洁这么好看的姑娘,为这种小事生气多不值当呀……”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这是小事吗?这是原则问题。老记者偷实习生的稿子,说出去真不怕丢人?”

“纯洁,有些事现在和你说,你还不太懂……”

“不说就请吧!”纯洁指着门口,胸口的火止不住地烧上来。

“你看你这孩子,这火气也太大了吧,要不是你师父我按住了你,你可就闯大祸了。”

“要不是你按住我,正义早就大白于天下了,小人早被按在地上摩擦了!”

“傻孩子,你听师父给你分析,听完再复盘一下,你自己想是不是师父救了你一命。邱老大马上就退位了,如果上边没指派人下来,而是从我们内部提拔一个,你猜会提拔谁?算了,你这才上几天班,让你猜你也猜不出来。肯定是高朋啊,他岁数最大,工作年限最长,马屁拍得最好,论资历、论功劳、论得意,就只能是他了,万一他上任了,这事你能卖个人情,即便是他没上任,每周分配版面的时候,他也会对你有所表示的。只是一篇稿子而已,和这种管资源配置的人正面吵起来,以后有你好受的。”

“他资历再高有什么用?他人品有问题啊!”

“好了,纯洁,师父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觉得版面最有可能是谁动的?”

“这怎么猜?报社领导抠抠搜搜又不肯安监控。那天晚上加完班,大家都回去休息了啊。”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谁?”

“我……可是我没动啊,你不会怀疑我吧?”

“怀疑你?别抬举自己了,傻姑娘,你没有动机。”

“那谁有动机?”

“谁是获益者,谁就有动机。”

“你是说高朋吗?不会吧,他闹了这一出,今天不还是回来跟大家一起加班了吗?”

“市长如果雷霆大怒,第一个要拿掉的人会是谁?”

“谁做错了就拿谁呗。”

“幼稚。第一个被拿掉的,就是我们的邱老大,邱老大提前退休的话……”

“我的天啊!”

纯洁捂住了嘴巴,感觉捂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好了,不生气了吧?”

“生啊,凭什么不生。”

“生就生吧,别捣乱就行。不过师父得提醒你一下,那篇稿子是人家高朋改得好,才能顶起头条的位置,否则就你找的那个角度,就算能发也就是个豆腐块儿版面,这一点是事实。你初来乍到,能力还是比较弱的,内容的格局不够。高朋敢举手说这篇稿子是他的,自然也做好了你站起来和他较真儿的准备。当然如果你识趣,没当面和他吵的话,他以后肯定会卖你个人情的。”

“卖人情?你是说他当众替我说话?那叫假惺惺。你怎么一句话都不为我说啊,你是我师父啊!”

“你这么没礼貌,又竖中指,又要拉大便的,明显就是错了啊,我护犊子只会让你处境更危险,邱老大最烦这个。”

“师父!有没有良心啊你,稿子你不给我改就算了,还非得替别人说话啊!”纯洁眼珠子都要气裂了。

“不是师父不给你改,师父这两天不是去看车了吗,没来得及啊!再说你直接就扔进备用稿库了,你也没问我啊!师父这么说都是为了你好。”

“唉……为我好,为我好不应该为我两肋插刀吗?整这一出马后炮干吗啊,还不是怕我强出头连累你。”

“李纯洁,你嘀咕什么呢?”

“没有,我累了,要睡觉。”纯洁背过身子,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好了好了,别气了。你还小,但师父该教你的还是会教的。好的师父,不但会教你好手艺,还会给你点拨人情世故上的事。你现在什么都不是,没资格看不起这一套,知道吗?这是师父给你上的第一堂课。记住了,以后但凡想要发脾气的时候,先等一等,指不定后边有啥惊喜呢。”

陈回拍了拍纯洁的肩膀,起身要走的时候,突然抽了抽鼻子,说:“不对,你这屋里有烟味,你抽烟!”

纯洁本来想马上为自己开解说“不是我”。但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谢雨霏老早之前跟她提过的抱团取暖式的友谊,便把这份抽烟的“荣耀”扛了下来。

她的烟瘾,早就在离校的时候戒掉了。就在纯洁认定关伟不再是自己男朋友的那天,纯洁扔掉了最后一盒“兰州”。和如此昂贵的烟决裂,宣示着她再也不回头的决心。

第二天晚上,谢雨霏带了一碗麻辣烫回到寝室,在喝下整整一碗红油后,她环顾左右,然后偷偷从一个卡其色仿香奈儿的包里拿出一盒烟,外包装是绿色的。

“哎,纯洁,试试吗?苹果味的,一点都不刺喉。”谢雨霏鬼鬼祟祟地朝着纯洁递过一根,目光中透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志在必得。

纯洁愣了一下,想都不想就接了过来,然后用食指和中指娴熟地夹起,仔细端详着这根腰身纤细的烟,惊喜地说:“倒是挺好看的。”

“这根送你了,我姐们儿从大连买的,特意给我寄了五盒。”谢雨霏立刻神气了起来,点燃了烟,嘴巴抽动了一下,吐出了一个扁扁的烟圈,她赶紧和纯洁解释,“我以前吐得很好的,这个没发挥好。”

“我戒了。”纯洁站起来,抓起她床上的烟盒,把那根被谢雨霏割舍给她的烟又装了回去。

“你这就是不知好赖。这世间的好东西,没吃过的,没喝过的,没玩过的,都该去试试啊,这才叫活着。因为失恋就戒烟的人,我反正是看不起的。”

“你说得倒挺豁达,自己还不是窝在牧城图个安稳。”

“我图安稳有错吗我?再说了,既然你看不起在小县城上班的人,那你自己干吗非赖在这儿不走啊?”

“我有我的原因。”

“那我还有我的呢。”谢雨霏有点闷闷不乐,因为她觉得纯洁有点看不起她。不过没过多久,她又开始耍贫嘴了。

“纯洁,我觉得你特幸运。”她望向纯洁的那一刻,像是望向满天星光。

“你这话什么意思?”纯洁因为“幸运”警惕起来,这个词将帮助谢雨霏打开新的话题,而且是针对自己的。

“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你就当我没说吧,把这根烟抽了,我就和你和解了,好吧?”

“不管你怎么说,我说不碰的东西就绝对不碰,我谢谢你的一番美意了……你这烟叫啥啊,看着眼熟。”

“亏你整天吹嘘自个儿英语好,看不懂吗?你问这个干吗?”

“没事,就是我的一个小姐妹为了不让寝室管理员抓包,总是把烟塞到一个扑克牌盒子里,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抽啥牌子的烟,但我觉得她有可能和你抽的是同一种。”

“哟,就你这种三从四德的姑娘,还能交上这么江湖的小姐妹?她叫啥啊?”

“三从四德?姐姐混江湖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说了你也不认识,她叫陆晨。你抽完赶紧把屋里的味儿散散,闻这味儿我恶心!”

“你看你,矫情!之前也不是没抽过。”

“以前是以前,能不老提以前吗?”

谢雨霏一脸平淡地掐灭了烟头,侧过那张白皙透亮的小脸蛋,话锋一转:“纯洁,你觉得是谁偷偷动了版面在使坏啊?”

“我怎么知道。”纯洁脱口而出。

陈回给她上的那一课,看来是起作用了。

纯洁知道不能把自己知道的内容往外捅,谢雨霏看上去直爽、没坏心眼儿,但她若只是好奇,怎么会不先亮出自己的猜测,反而是先套她的话呢?

“纯洁呀,报社的水还是深的,你是名校出身,身上带着一些不可理喻的小傲慢,我能理解,但你想在这儿长久地待下去,还是得和我团结起来,你不和我团结,也得和别人,别人还不一定有我这么真诚呢!”

“我和你还不团结吗?咱俩都住一个屋里了,你连我胸脯上有几颗痣都门儿清,还有人比我们团结得更紧密的吗?”

谢雨霏一看纯洁有示好的意思,马上大喜过望,甚至激动地拿起一桶酸奶往纯洁面前推,大概是要豪爽地请她喝两口。

纯洁指了指嘴巴,说:“我刷过牙了。”

“这要是我,就算刷了牙,肯定也喝一口,姐妹情得趁热打铁,不然怎么更上一层楼。”谢雨霏显然有点不甘心,极力劝酸奶的样子,比劝酒还虔诚。

纯洁白了谢雨霏一眼,不再接话,她抓起洗脚的盆要往外走。谢雨霏却一把抓住纯洁的胳膊,马上机灵地转移了话题:“你等等,纯洁,上一秒刚和我团结起来,这一秒就马上决裂去洗脚了,根本没有过渡,我接受不了,咱再聊会儿啊,再聊会儿。那什么,明天陈回带你去哪儿采访呀?”

“下乡。去一个新修了一条路的村子,去记录村干部的功德去。”

“知足吧!这活儿不比我的强啊?还是陈回够意思啊,你瞅瞅我师父高朋,三天两头带我去参加市里开的各种精神文明会议,他老觉得我思想长毛,变着法儿地教育我,我都快憋出病来了!”

“那咱俩换换?”

“陈回能同意吗?”

“你自己去和陈回说啊!”

“要不还是你去说吧,我怕高朋知道后,背后给我穿小鞋。”

“高朋有这么可怕吗?”

谢雨霏叹了口气,没再接话,她摁灭了手中的烟,拿起一个洗脸盆,先行一步出门打水去了。

陈回和纯洁去了牧城一个乡镇下的啸天村,他们还没进村口,村里就放起了鞭炮,满地都是鞭炮屑。村里的村主任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肚子挺得老高,白T恤被撑得变了形,汗水打湿了半个肚皮,远远望去,像是一碗倒扣的米饭撒了。

“陈记者,李记者,来来来,里边请,我先带你们参观参观村委会。”“白米饭”热情洋溢,他的身后跟着的一队人马对他唯唯诺诺,满脸堆笑。

“呵,好威风啊!”纯洁小声嘀咕了一句。

“李记者,您说什么?”“白米饭”笑嘻嘻地问道。

“哦,没什么,蒋主任,她说你们这村子不大,但挺威风、气派的。”陈回赶紧打圆场。

“嘿,哪里哪里,还得承蒙你们邱总派人来多多宣传啊!”

“白米饭”竟然还和邱老大有一腿?

“和邱老大交好的人没几个好东西。”这话不是纯洁说的,是谢雨霏说的。

因为谢雨霏是走关系进来的,她爸爸和邱老大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谢雨霏家在小县城里颇有势力,家境殷实不说,还能和官场、商场上春风得意的人物说得上话。“和邱老大交好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包括我爸。”谢雨霏什么话都敢说,说完之后,还总是急切地希望纯洁也能跟着骂两句,以表明立场。但纯洁每次都会让她失望,谢雨霏也就不再和纯洁畅所欲言了。

谢雨霏曾告诉纯洁,有一次高朋喝醉了,大骂邱老大是笑面虎,她大为震惊,说想不到高朋平日里表现得像一条忠实的走狗,喝醉了却能这么狠地骂狗主人。谢雨霏向纯洁表达震惊的时候,一再地警告她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纯洁点点头,但她还是在和陈回吃饭时莫名其妙地问:“邱老大到底是不是一个笑面虎呀?”陈回假装镇定地“嘿”了一声,然后放下筷子,一板一眼地叮嘱纯洁:“你不管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都别再四处求证了,很危险。”

纯洁虽然不了解这份危险到底有多危险,但她相信陈回必定不会害自己,所以再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今天村主任上来就提邱老大,纯洁暗暗认定了能和这种大肚子村干部结交的邱老大,肯定是一个两面三刀的笑面虎。

村委会办公室二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挂满了各种标榜丰功伟绩的框子。除了《牧城日报》外,还有其他的电视台与网络媒体到场,他们都在忙不迭地采访着。

“你们可以一起问问题,各位大记者也可以本着自家媒体平台的需要提问。我们也准备了一份通稿,仅供参考。”一个白白嫩嫩的小伙子说。他胸前扎了一个蝴蝶结,一直在忙不迭地给媒体分发着通稿,满脸堆着自己还没练好的官场笑,估计是个刚上任的村干部小助手。

纯洁心想:不就修了条进村的路吗?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地把这么多记者请过来给他歌功颂德?“这碗白米饭”的脸可真大!

“陈老师,我出去转转成吗?看这阵仗轮到我们还得有一会儿呢。”纯洁倾斜着半个身子靠近陈回,把悄悄话热乎乎地喷进他的耳朵里,果不其然,陈回的一根根小汗毛瞬间就激动地竖了起来。

“那……你可别走远了,这里我一个人倒是能应付过来,但到吃午饭的时候一定得回来!”陈回说话的时候,脸红到了脖子,温柔地嘱咐了这个可爱的丫头片子。

显然他是喜欢她的。

一些漂亮的姑娘会利用男人对自己的喜欢谋取私利,纯洁虽然骨子里不想,但行动上好像就是这么做了。

得到恩准的指令后,纯洁赶紧欢天喜地跑出去透气了,她沿着那条十五米长的出村公路走了还不到一分钟,就被一个在矮矮的杨树下抽烟的老汉喊住了:“闺女!你是记者吗?”

纯洁犹豫了一下,发现不回话好像有点不礼貌,就赶紧说了“是”。

得到肯定的回应后,老汉喜出望外。

“那我想向你反映一个情况,希望你救救我女儿。”

大爷左右环顾,确认四下无人后,把纯洁领到了一个柴垛后的磨坊前,磨坊的大红门上的油漆剥落,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在门上挂着,大爷利索地从腰上取下一大串钥匙,麻利地挑出对得上号的钥匙,开了门,不大一会儿,他从里边提出两个编绳的马扎。

“坐,记者同志,你坐。”大爷推过来一个马扎。

“大爷,您说吧,您家女儿怎么了?”纯洁一屁股坐下,直奔主题。

“唉,记者同志,你可要给我做主啊!我姓罗,叫罗元庆,我女儿之前精神有点问题,从小身体也不好,瘫在家里了,村干部当时把我家的情况统计上去了,说是上边每个月能发给我们家800块钱的补助费,算是照顾我家,我很感激他们。但是自打今年年初以来,这钱就没再给过我家了,村干部说政策变了,但好心的邻居和我说是村干部自己把钱贪下了,所以没发下来。”

“那您没去村干部那儿问问?”

“我去问了,蒋主任家里上辈下辈人都是当官的,认识的人也多,咱不敢得罪,蒋主任一口咬定是政策改了,钱不发了。我家这个情况,老伴儿死得早,我挣的那点钱都给闺女买药看病了,一个月能补助800块钱,对我家来说算是有柴米油盐过日子的钱了,我不能就这么算了,一直想去上访问问。”

“那有进展了吗?”

“还没出村口,就被蒋主任派人给抓回来了,说我破坏村民团结,毁坏村里的声誉,说我违法,把我关了几天。”

“什么?这也太猖狂了吧!他这才是违法呢!”纯洁气得一下子从马扎上跳起来。

“蒋主任有文化,我没文化,他和村里人说,我如果为了私利去破坏我们村的声誉的话,那我们村就评不上精神文明村了,到时候能分到每家每户的福利都得泡汤,这下村里的人都和我急了,大家都自发地帮他看着我,唉……”

“一看‘这碗白米饭’就鸡贼!”

“记者同志,你说啥米饭?”

“没事,大爷您放心吧,我一定帮您伸张正义!帮您和您闺女把钱讨回来!”

“那太谢谢你了,真是太……”第二个谢谢还没说出口,纯洁的手机就响了,陈回喊她回去吃饭,说村主任今天的宴请标准是八大碗,厉害着呢。

挂掉电话,纯洁看了一眼老大爷,他的脸上满是“沟壑”,眼中充满泪水,饱含期待。纯洁觉得自己如果回去吃饭,就像是对正义与重托的背叛。突然,有一个小孩从墙边蹿了出来,火烧屁股般地跑了。

临走之前,纯洁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一个纸条上留给了大爷,大爷并没给她留他家的电话号码,因为他交不起座机费,家里的座机早就停机了,他和外面唯一的联系方式,是村里小卖部的那部公用电话,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把公用电话的号码写给了纯洁。

小卖部看店的也是一个老头儿,以前经常和老罗下棋,多少有一些交情,再说接电话也不费钱,所以有电话找老罗的时候,他都会跑到街面上,冲着磨坊那边喊一嗓子:“老罗,电话!”

但纯洁后来从未接到过大爷的来电。是连公用电话都欠费了吗?还是问题已经解决了呢?

“你跑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这些热乎的菜都快没热气了!幸好我吃出了几个空碗,把好吃的都盖上了,快看看都有啥?”陈回看到纯洁气喘吁吁地落座,急不可耐地要她吃两口热乎的。

一开碗,纯洁就惊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长得如此丑陋!”

陈回顿了一下,赶紧瞥了一眼同桌上的其他人,低声说:“纯洁,你小点声,其他人都笑话你呢,悄悄吃,别出动静,这个是海参呀,没吃过吗?很贵的。”

纯洁一听“很贵”,立马就对这碗黑黢黢的海鲜燃起了热情,她急不可耐地想要尝尝它是甜的还是辣的,可放进嘴里一嚼,口感就像吃橡胶似的,黏黏糊糊,有一点韧劲,不辣也不甜。

“呸,实在太难吃了。”纯洁忍不住全吐在了桌子上。

桌上好几个不认识她的村民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透露出的全是“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净糟蹋好东西”的气愤之意。

陈回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了,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哟,看来李记者不习惯我们村里的饭菜啊!”

是“那碗白米饭”。

“哪里哪里,这个招待标准远远超过五星级酒店了,我们李记者最近肠胃不好,吃啥都反胃,可惜了这些鲍鱼、海参、大螃蟹了,她吃不下的我都帮她一并消灭了,蒋主任你可别拦着我啊!”

陈回帮纯洁打了一个圆场,但她十分不领情,因为她实在不愿意看到陈回这副趋炎附势的嘴脸。平日里骨头那么硬的一个谦谦君子,为什么一和这帮场面人打交道,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嗯嗯,多吃点,多吃点。”“白米饭”客套完,似乎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陈回怔怔地询问:“蒋主任,您还有什么指示?”

“嘿,指示谈不上,谈不上!还是得辛苦你们多写写好文章,帮我们村多宣传宣传,不然村干部们会伤心的。”“白米饭”背着手,说话打着官腔,听着就烦人。

“我们不辛苦,弘扬正能量是我们新闻工作者的本职工作啊,来来来,我们一块儿敬您一杯,为老百姓干实事,您辛苦了。”陈回用肘部顶了纯洁一下,眼睛一个劲儿地往“白米饭”那儿翻。

纯洁纹丝不动地坐着,赤裸裸地白了“白米饭”一个大白眼。

“干吗呢你,纯洁,赶紧起来敬酒!”陈回故意嬉皮笑脸地提醒她。

“我不喝酒。”纯洁冷冷地回应,一想到“白米饭”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臭德行,她就忍不住想拿起酒往他身上泼。

“纯洁不喝,我替她喝,小姑娘最近失恋了,心情很不好,蒋主任别见怪啊。”陈回明显意识到了她的情绪,为了避免火上浇油,索性不再逼她。

“没事,没事,小姑娘不过是失恋了,再说他们这些二十岁出头的小年轻也不在乎这些礼数,酒不敬没事,就是笔杆子别乱写就行啊。”“白米饭”一饮而尽,说话夹枪带棒。

“您不乱做,我们当然不会乱写。”纯洁毫不犹豫地把他呛了回去,实在是忍不住了。

“白米饭”一听,竟然被呛得从鼻孔往外喷酒,把这一桌人看得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声,每个人都表情怪异地咀嚼着嘴里的东西,眼珠子瞪得比牛大。

“白米饭”把纯洁单独叫了出去,陈回想跟出去,却被村干部小助理给拦下了。

纯洁摸了摸包里的瑞士折叠水果刀,气定神闲地随“白米饭”去了村口的矮杨树下。

“接电话。”“白米饭”没和她讲什么大道理,而是直接向纯洁耳朵边上递手机。

“你老实点,别动手动脚的。”吓得纯洁往后跳了一大步,差点拔刀出来和他决战。

“接电话。”“白米饭”又往前凑了一步,手机举在半空中,眼神中透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小得意。

“干吗?谁的电话就让我接,天王老子我也不怕,别想买通我!”

“白米饭”“扑哧”地笑出声来:“买通你?你还不够这个级别吧!是你们邱总的电话,快接吧。”

纯洁一听“邱总”,立马乖乖接过手机,一直“嗯嗯嗯”“我知道了”,然后就结束了通话。

从啸天村回来的路上,小客车一直在颠簸,陈回问了她几次“怎么了”,但看她黑着一张脸不肯说话,便也不再自找没趣。下车后,他拉着纯洁在车站附近喝排骨汤,纯洁把汤喝了个底儿掉,陈回递过一张纸巾要她擦嘴,问她是不是享受不了富贵饭,纯洁点点头,说:“富贵饭的吃相太难看!”

晚上,纯洁翻来覆去睡不着,陈回突然给她发信息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她突然坐直了身子,把正在玩手机的谢雨霏吓了一个激灵。

“李纯洁!你发什么神经啊,诈尸啊!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她埋怨道。

“雨霏,我想问你个事。”纯洁失神道。

“嗯,你说。”

谢雨霏从桌上抓过来一个咬了一半的梨,上来就是一口,这几天她感冒了,总是咳嗽,所以她要用她妈妈教给她的祖传方子压下去这一股子恶气。

“你为什么要来做新闻记者呢?”话一出口,纯洁突然为自己这么理想主义的提问感到羞耻。

“啊?你……你这问得好像有点那个了,我要不说为了报效祖国好像都对不起你的提问。咋说呢,我家紧挨着牧城,家里有几套大房子,还有三辆车,房车都不需要我买了,也没有贷款按揭要背在身上,家里就我一个女儿,父母又不指望我有什么远大理想,就希望我别离家太远就行。那我在一个离家不远不近的地方上班,有编制的铁饭碗也体面,这不挺好的嘛,满足了全家的厚望,我自己也不遭罪,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啊?”谢雨霏疑惑地望着她,试图从她身上找出点异样来。

“没啥事,我就是瞎问问。”

说着纯洁便要穿衣起身。

“大晚上不睡觉你干吗去?不知道高朋最近变态到用眼神狙击我们吗?”

“他狙击我们干吗?”

“还狙击我们干吗?邱老大让他监视着我们,以免干出什么不检点的事来。”

“凭什么啊,我这是来上班的,不是来上学的,私生活也管啊!”

“你爱信不信,反正我都警告过你了,牧城是个小地方,小地方的人掌了权,就容易变态。”

“我不管,我睡不着,我出去走走。”

“自己?”

“不是。”

“和陈回?”

“嗯。”

“那你小心着点吧,高朋看到了肯定上报,传出绯闻来对你和他都没好处。”

“别说我和陈回没事,就算有事,高朋他管得着吗?”

“李纯洁!你是真纯洁还是假纯洁?不知道单位内部禁止谈恋爱吗?一旦谈了,公司会把谁去谁留的决定权交给情侣,让俩人自行选择,还不是想看两个人相爱相杀的热闹场面。”

“什么时候有的这个规定的?谁说的?”

“高朋老早就警告我了,他好像看出来我有邪念。老责编带徒弟时都会说一下的,你师父陈回没说?”

“没有啊,不是说师父看上徒弟了更容易转正吗?”

“这谁和你胡说八道的?那看来他是真看上你了,连铁饭碗的工作都不放在眼里了。”

“别瞎说了,高朋如果来查房,你别给他开门就成,谢了哈。”

说着纯洁就要往外走。

“纯洁,你等一下,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

“你问呀,陈回该等得不耐烦了。”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陈回啊?”

“不……不知道啊。”

“你对他了解多少?”

“我不了解他啊!”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在咱报社吃得这么开?”

“因为我师父满腹才华呗。谁不喜欢优秀的员工。”

“你真够单纯的,你当真以为有点过人的才华就招人抬爱了?他家里是有很大背景的。”

“啊?意思是拼爹?”

“也不是很确切。这么说吧,是人家完全可以拼爹,但是偏偏不拼,你说气人不?你知道他爸是谁不?他爸是分管我们报社的直属领导的领导。你就把陈回他爸当成邱老大这辈子仕途的天花板就好了。陈回是家里的独苗苗,父母都非常看中他,这种出身,规规矩矩地走,日子不要太好过。但陈回跟他家老爷子的关系处得相当一般,出门在外一律把自己跟家里老爷子的关系择得干干净净。自己跑报社来应聘记者,一心想要惩恶除奸,简历登记表那有一栏是要写家庭关系的,陈回愣是空着不写。邱老大什么人,敏感得很,面试的时候委婉地问他父母是干什么的,他就说父母双亡了。你说狠不狠?邱老大当时没多问,但回头就找高朋暗地里查他的背景,一查才知道他是啥出身,那邱老大还能让这种机会跑了?当即留任,才试用了一个星期就给他转正了。不过人家陈回也是争气,工作勤奋,稿子写得也特有水准,每周稿件的总分都是全报社最高的,根本用不上邱老大明里暗里的‘照顾’,所以也不领邱老大这份暗戳戳的‘情’。这种明明可以躺赢,还是自己爬起来战斗的角儿,多励志啊!只是,不知道哪个嘴风不严实的,早就乐此不疲地把他家庭背景里的道道儿都传遍了。”

“那他知道大家都知道他家庭背景了吗?”

“他大概是不知道吧,不然可能早就离职了,这种心气儿高的人,最怕别人说他拼爹。”

“那这种知道装不知道的隐瞒,对我师父不公平啊!”

“那你倒是跟他说去啊,说了你就是唯一被他恨上的人。不是,你打什么岔?我跟你说这么多的意思,是想问问你,陈回本身就很优秀,家里条件也好,你就不心动?”

纯洁急赤白脸地拿上背包,“我都说了,我不知道,好了好了,我必须走了。”

旧木门关上的一瞬间,一片黑影笼罩下来,谢雨霏坐在床上,抻直了脖子,凝望着缝隙里远去的光亮,额上的青筋在突突地跳动着,哀伤从眼睛里一点一点滴落下来,喃喃自语——我看你就是不承认……